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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徐幹中論卷之上

  

  治學第一

  昔之君子成德立行,身没而名不朽,其故何哉?學也(此二字徐本脱)。學也者,所以疏神逹思,怡(《御覽》卷六百七作“治”)情理性,聖人之上務也。民之初載,其矇未知。譬如寶在於玄室,有所求而不見(此四句《御覽》作“初學則如夜在玄室,所求不得”),白日照焉,則群物斯辯(徐湘琳曰:“清王謨《漢魏叢書》輯本作‘辨’”按二字通。)矣。學者,心之白日也。故先王立敎官,掌敎國子(徐湘琳曰:“教字衍文。《兩京遺編》、《漢魏叢書》本無‘教’字,可據刪。”按明程榮《漢魏叢書》本、《四庫全書》本有“教”字。《周禮》:“諸子掌國子之倅,掌其戒令,與其教治.”《通典》卷五十三:“樂正,樂官之長,掌國子之教.幼者教之於小學,長者教之於大學.”“掌敎國子”即“掌國子之教”,疑不可刪),敎以六德,曰:智、仁、聖、義、中、和;敎以六行,曰:孝、友、睦、婣、任、恤;敎以六藝,曰: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;三敎備而人道畢矣。學猶飾也,器不飾則無以爲美觀,人不學則無以有懿德。有懿德故可以經人倫,爲美觀,故可以供神明。故《尚書》曰:“若作梓材,旣勤樸斵,惟其塗丹雘。”

  夫聽黄鐘之聲(《御覽》卷五百八十四作“黄鍾之音”),然後知擊缶之細;視衮龍之文,然後知被褐之陋;渉庠序之敎,然後知不學之困。故學者,如登山焉,動而益高;如寤寐焉,久而愈足。顧所由來(徐湘琳曰:“俞樾《曲園雜纂》所見本‘顧’作‘故’,謂當作‘考’。案:此句承上登山而言,顧,回視也。”),則杳然其遠,以其難而懈之,誤且非矣。詩云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,好學之謂也。倚(“倚”原作“倦”,據《意林》改)立而思遠,不如速行之必至也;矯首而徇(《漢魏叢書》本作“狥”,二字通)飛,不如修翼(原作“循雌”,据《意林》卷五、《御覽》卷六百七改。徐湘琳曰:“‘雌’疑‘雎’字之誤。雎雉鳴也,蓋矯首而徇飛鳥,不可必得,不如循聲而求之,必可獲雉也。”)之必獲也;孤居而願智,不如務(《意林》作“積”)學之必逹也。故君子心不苟願,必以求學;身不苟動,必以從師;言不苟出,必以博聞(徐湘琳曰:“疑當作‘問’。”)。是以情性合人,而德音相繼也。孔子曰:“弗學何以行?弗思何以得?小子勉之,斯可謂師人矣。”馬雖有逸足,而不閑輿,則不爲良駿;人雖有美質,而不習道,則不爲君子。故學者,求習道也,若有似乎畫采,玄黄之色旣著,而純皓之體斯亡,敝而不渝,孰知其素歟?

  子夏曰:“日習則學不忘,自勉則身不墮,亟聞天下之大言,則志益廣。”故君子之於學也,其不懈,猶上天之動,猶日月之行,終身亹亹,没而後已。故雖有其才,而無其志,亦不能興其功也。志者,學之師也;才者,學之徒也。學者不患才之不贍,而患志之不立。是以爲之者億兆,而成之者無幾,故君子必立其志。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自強不息。”大樂之成,非取乎一音;嘉膳之和,非取乎一味;聖人之德,非取乎一道。故曰學者所以緫群道也。群道統乎己心,群言一乎己口(此二“己”字徐本譌作“已”),唯所用之。故岀則元亨,處則利貞,黙則立象,語則成文。述千載之上,若共一時;論殊俗之類,若與同室。度幽明之故,若見其情;原治亂之漸,若指已効。故《詩》曰 “學有緝熈于光明”,其此之謂也。

  夫獨思則滯而不通,獨爲則困而不就,人心必有明焉,必有悟焉。如火得風而炎熾,如水赴下而流速。故太昊觀天地而畫八卦(徐湘琳曰:“依下句例,当作‘畫卦’,‘八’字衍。”按《漢書·律曆志》上:“伏戲畫八卦。” 孔安國《尚書序》:“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,始畫八卦。”《風俗通義·皇霸》:“古者,伏羲氏之王天下也,仰則觀象於天,俯則觀法於地,始作八卦。”又《漢書·敍傳》下:“虙羲畫卦,書契後作。”《全後漢文》卷九十七《資中古碑伏羲讚》:“伏羲蒼精,初造工業。畫卦結繩,以理海內。”《類聚》卷五十八引成公綏《故筆賦》:“慕羲氏之畫卦,載萬物於五行。”作“畫卦”者出於賦贊,此當以作“畫八卦”意長),燧人察時令而鑚火,帝軒聞鳳鳴而調律,倉頡視鳥跡而作書:斯大聖之學乎神明,而發乎物類也。賢者不能學於遠,乃學於近,故以聖人爲師。昔顔淵之學聖人也,聞一以知十,子貢聞一以知二,斯皆觸類而長之,篤思而聞之者也。非唯賢者學於聖人,聖人亦相因而學也。孔子因於文、武,文、武因於成湯,成湯因於夏后,夏后因於堯、舜。故六籍者,群聖相因之書也。其人雖亡,其道猶存。今之學者,勤心以取之,亦足以到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:‘到’字疑當作‘致’或‘至’。”),昭明而成博逹矣!凡學者,大義爲先,物名爲後,大義舉而物名從之。然鄙儒之博學也,務於物名,詳於器械,矜(徐湘琳曰:“王謨《漢魏叢書》輯本作作‘考’。”按程本作“矜”,《四庫全書》本同。)於詁訓,摘其章句,而不能統其大義之所極,以獲先王之心,此無異乎女史誦詩,内豎傳令也。故使學者勞思慮而不知道,費日月而無成功,故君子必擇師焉。

  

  法象第二

  

  夫法象立,所以爲君子。法象者,莫先乎正容貌,愼威儀。是故先王之制禮也,爲冕服采章以旌之,爲珮玉鳴璜以聲之。欲其尊也,欲其莊也,焉可懈慢也!夫容貌者,人之符表也。符表正,故情性治;情性治,故仁義存;仁義存,故盛德著;盛德著,故可以爲法象,斯謂之君子矣。君子者無尺土之封而萬民尊之,無刑罰之威而萬民畏之,無羽籥之樂而萬民樂之,無爵禄之賞而萬民懷之,其所以致之者一也。故孔子曰:“君子威而不猛,泰而不驕。”《詩》云:“敬爾威儀,惟民之則。”(見《大雅·抑》、《魯頌·泮水》,作“敬慎威儀,惟民之則”)若夫墮其威儀,恍(《治要》作“慌”)其瞻視,忽(《治要》作“輕”)其辭令,而望民之則我者,未之有也。莫之則者,則慢之者至矣(“慢”上《治要》有一“必”字)。小人見慢(原作“小人皆慢也”,據《治要》改)而致怨乎人,患己之卑而不知(《治要》作“思”)其所以然,哀哉!故《書》曰:“惟聖罔念作狂,惟狂克念作聖。”

  人性之所簡也,存乎幽微;人情之所忽也,存乎孤獨。夫幽微者顯之原也,孤獨者見之端也,胡可簡也,胡可忽也!是故君子敬孤獨而愼幽微,雖在隱蔽(《治要》作“翳”),鬼神不得見其隙也。《詩》云“肅肅兔罝,施於中林”,處獨之謂也。又有顛沛而不可亂者,則成王、季路其人也。昔者成王將崩,體被冕服,然後發顧命之辭;季路遭亂,結纓而後死白刃之難。夫以崩亡(二字原缺,程氏《漢魏叢書》本作“蒼卒”, 徐湘琳所據錢本作“崩亡”,暫從之)之困,白刃之難,猶不忘敬,况於逰宴乎?故《詩》曰“就其深矣,方之舟之;就其淺矣,泳之游之”,言必濟也。君子口無戯謔之言,言必有防;身無戯謔之行,行必有檢。故言必有防,行必有檢(此八字元脫,據《治要》補,徐本無此八字),雖妻妾不可得而黷也,雖朋友不可得而狎也。是以不愠怒而德行(“德行”二字,《治要》作“敎”)行於閨門,不諫諭而風聲化乎鄕黨。《傳》稱大人正己,而物自正者,蓋此之謂也。徒(“徒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以匹夫之居猶然,况得意(《治要》作“志”)而行於天下者(《治要》無“者”字)乎!故(“故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唐堯之帝(《治要》作“唐帝”)允恭克讓,而光被四表;成湯不敢怠遑,而奄(《治要》作“掩”)有九域;文王祗畏,而造彼區夏(句末《治要》有“也”字)。《易》曰:“觀盥而不薦,有孚顒若。”言下觀而化也。

  禍敗之由也,則有(徐湘琳曰:“俞樾云, ‘有’字衍。猶《繫辭》傳:‘亂之所由生也,則言語以為階。’”)媟慢以爲階,可無愼乎!昔宋敏碎首於棊局,陳靈被禍於戯言,閻邴造逆於相詬,子公生弑於嘗黿。是故君子居身也謙,在敵也讓,臨下也莊,奉上也敬,四者備而怨咎不作,福禄從之。《詩》云:“靖恭爾位,正直是與。神之聽之,式穀以汝。”故君子之交人也,歡而不媟,和而不同,好而不佞詐,學而不虚行。易親而難媚,多怨(徐湘琳曰:“疑當作‘恕’。”)而寡非,故無絶交,無畔朋。《書》曰:“愼始而敬,終以不困。”(徐湘琳曰:“錢氏云,《逸周書·常訓篇》作‘慎微以始而敬終,乃不困’。案《左傳》襄公二十五年引作‘《書》曰:慎始而敬終,終以不困.’《偽古文尚書·蔡仲之命》作‘慎厥初,惟厥終,終以不困’。故俞氏所云,‘終’下當更有‘終’字”)夫禮也者,人之急也,可終身蹈,而不可須臾離也。須臾離則慆慢之行臻焉,須臾忘則慆慢之心生焉,况無禮而可以終始乎!夫禮也者,敬之經也;敬也者,禮之情也。無敬無以行禮,無禮無以節敬,道不偏廢,相須而行。是故能盡敬以從(徐本譌作“成”)禮者,謂之成人。

  過則生亂,亂則災及其身。昔晋惠公以慢端而無嗣,文公以肅命而興國;郤犨以傲享徴亡,冀缺以敬妻受服;子圍以《大明》昭亂(“圍”原作“圉”孫詒讓《札迻》卷十:“‘圉’當作‘圍’。《左传》昭元年載楚公子圍享趙孟,賦《大明》首章,叔向知其不終,即其事也。”據改)薳罷以旣醉保禄;良霄以鶉奔喪家,子展以草蟲昌族:君子感凶德之如彼,見吉德之如此。故立必磬折,坐必抱鼓;周旋中軌,折旋中矩;視不離乎結繪之間,言不越乎表著之位;聲氣可範,精神可愛,俯仰可宗,揖讓可貴,述作有方,動靜有常,帥禮不荒,故爲萬夫之望也

  

  脩本第三

  

  民(原作“人”,據《治要》改)心莫不有治(原作“理”,據《治要》改)道,至乎(《治要》作“於”)用之則異矣。或用乎己,或用乎人(《治要》作“或用乎人,或用乎己”)。用乎己者,謂之務本;用乎人者,謂之近(《治要》作“追”)末。君子之治(原作“理”,據《治要》改)也,先務其本,故德建而怨寡;小人之理(原作“理”,據《治要》改)也,先近(《治要》作“追”)其末,故功廢而讐多。孔子之制《春秋》也,詳内而略外,急己而寛人,故於魯也小惡必書,於衆國也大惡始筆。夫見人而不自見者謂之矇,聞人而不自聞者謂之聵,慮人而不自慮者謂之瞀。故明莫大乎自見,聰莫大乎自聞,睿莫大乎自慮(三“乎”字《治要》均作“於”)。此三者,舉之甚輕,行之甚邇,而人(“人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莫之知也。故知者舉甚輕之事,以任天下之重;行甚邇之路,以窮天下之遠。故德(《治要》作“位”)彌高而基彌固,勝彌衆而愛彌廣。《易》曰:“復亨,出入無疾,朋來無咎。”其斯之謂歟!君子之於己也,無事而不懼焉。我之有善,懼人之未吾好也;我之有不善,懼人之必(“必”原作“末”, 據《治要》改)吾惡也。見人之善,懼我之不能脩也;見人之不善,懼我之必若彼也。故其嚮道,止則隅坐,行則驂乘,上懸乎冠緌,下繫乎帶珮,晝也與之逰,夜也與之息,此《盤銘》之謂日新。《易》曰:“日新之謂盛德。”孔子曰:“弟子勉之,汝毋自舍,人猶舍汝,况自舍乎?人違汝,其遠(徐本譌作“還”)矣!”

  故君子不恤年之將衰(《意林》作“暮”),而憂志之有倦。不寢道焉,不宿義矣。言而不行,斯寑道矣;行而不時,斯宿義矣(“言而”下十六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。夫行異乎言,言之錯也,無周(徐湘琳曰:“俞樾云,‘周’當作‘害’。”於智;言異乎行,行之錯也,有傷於仁。是故君子之(“之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務以行前言也。民之過,在於哀死而不愛生,悔往而不愼來(原作“人之過在於哀死而不在於愛生,在於悔往而不在於懷來”,据《治要》删正),喜(《治要》作“善”)語乎已然,好争乎遂事;墮於(《治要》無“於”字)今日,而懈於後旬,如斯以及於老。故野人之事,不勝其悔;君子之悔,不勝其事。孔子謂子張(此三字《治要》作“撫其心”。 徐湘琳曰:“案‘孔子’上疑有脱文。”)曰:“師,吾欲聞彼,將以改此也。聞彼而不以(“以”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改此,雖聞何益?”故《書》舉穆公之誓,善變也;《春秋》書衞北宫括伐秦,善攝也。夫珠之含礫,瑾之挾瑕,斯其性與?良工爲之以純其性,若夫素然(徐湘琳曰:“俞樾云,‘夫素’疑當作‘太素’。案,俞說是。《列子·天瑞篇》:‘太素者,質之始也。’又班固《白虎通·天地》:‘始起先有太初,後有太始,形兆既成,名曰太素。’”。故觀二物之旣純,而知仁德之可粹也。優者取多焉,劣者取少焉,在人而已,孰禁我哉!乘扁舟而濟者,其身也安;粹大道而動者,其業也美。故《詩》曰:“追琢其章,金玉其相,勉勉我王,綱紀四方。”

  先民有言,明出乎幽,著生乎微。故宋井之霜,以基昇正之寒;黄蘆之萌,以兆大中之暑(徐湘琳曰:“清吳承仕《[糹見]齋集識》云:‘升正,當作昴正;大中,當作火中。’案《書·堯典》:‘日永星火,以正仲夏.日短星昴,以正仲冬.’此言昴正火中,正用舊義。中、正互文也。”)。事亦如之。故君子修德,始乎笄丱,終乎鮐背,創乎夷原,成乎喬嶽。《易》曰:“升,元亨,用見大人。勿恤,南征吉。”積小致大之謂也。小人朝爲而夕求其成,坐施而立望其反(“反”字《治要》作“及”,誤),行一日之善而求(《治要》作“問”)終身之譽。譽不至,則曰:善無益矣!遂疑聖人之言,背先王之敎,存其舊術,順其常好,是以身辱名賤,而不免(二字《治要》作“永”)爲人役也。孔子曰:“小人何以夀爲,一日之不能善矣,久惡,惡之甚也。”蓋人有大惑而不能自知者,舍有而思無也,舍易而求難也。身之與家,我之有也,治之誠易,而不肯爲也;人之與國,我所無也,治之誠難而願之也。雖曰:“吾有術,吾有術!”誰信之歟?故懷疾者人不使爲醫,行穢者人不使畫(徐本譌作“書”)法,以無驗也。子思曰:“能勝其心,於勝人乎何有?不能勝其心,如勝人何?”故一尺之錦足以見其巧,一仭之身足以見其治,是以君子愼其寡也。道之於人也,甚(原作“其”,據《意林》、《御覽》卷四百三改)簡且易耳,其修之也,非若(《意林》作“不若”,《御覽》卷四百三作“不如”)採金攻玉之渉歴(《意林》、《御覽》無 “歴”字,疑衍)艱難也,非若求盈司利之競逐囂煩也。不要而遘,不徴而盛,四時嘿而成(徐湘琳曰:“俞氏云,疑當作‘不引而成’。案,嘿,用同‘默’。《荀子·不苟篇》:‘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。夫此有常,以至其誠者也。君子至德,嘿然而喻,未施而親,不怒而威。’《韓非子·六反》:‘人皆寐、則盲者不知,皆嘿、則喑者不知。’陳奇猷《集釋》:‘嘿,同默。’故嘿,即不言。與下文‘不言而信’,詞駢而意同。俞說未允。”不言而信,德配乎天地,功侔乎四時,名參乎日月,此虞、舜、大禹之所以由匹夫登帝位,解布衣、被文采者也。故古語曰:“至德之貴,何往不遂;至德之榮,何往不成。”後之君子,雖不及行,亦將至之云耳。

  琴瑟鳴,不爲無聽而失其調;仁義行,不爲無人而减其道。故絃絶而宫商亡,身死而仁義廢。曾子曰:“士任重而道遠。仁以爲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後已,不亦遠乎?”夫路不險則無以知馬之良,任不重則無以知人之德(《意林》作“材”)。君子自強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:以下句推之,‘自’當作‘日’。”其所重以取福,小人日安其所輕以取禍。或曰:“斯道豈信哉?”曰:何爲其不信也。世之治也,行善者獲福,爲惡者得禍;及其亂也,行善者不獲福,爲惡者不得禍,變數也;知者不以變數疑常道,故循福之所自來,防禍之所由至也。遇不遇非我也,其時也。夫施吉報凶謂之命,施凶報吉謂之幸,守其所志而已矣。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致命遂志。”然行善而不獲福猶多(徐湘琳曰:“俞樾云,衍‘不’字。”),爲惡而不得禍猶少,緫夫二者,豈可舍多而從少也(徐湘琳曰:“‘也’当读作‘邪’。”)?曾子曰:“人而好善,福雖未至,禍其遠矣;人而不好善,禍雖未至,福其遠矣。”故《詩》曰:“習習谷風,惟山崔巍,何木不死,何草不萎。”(徐湘琳曰:“《詩·小雅·穀風》作‘無草不死,無木不萎’。”)言盛陽布德之月,草木猶有枯落而與時謬者,况人事之應報乎!故以歲之有凶穰而荒其稼穡者,非良農也;以利之有盈縮而棄其資貨者,非良賈也;以行之有禍福而改其善道者,非良士也。《詩》云:“顒顒卬卬,如珪如璋,令聞令望,愷悌君子,四方爲綱。”舉珪璋以喻其德,貴不變也。

  

  虚道第四

  

  人之爲德,其猶器(原作“虚器”,據《治要》删)歟?器虚則物注,滿則止焉。故君子常虚其心志,恭其容貌,不以逸群之才加乎衆人之上,視彼猶賢,自視猶不足(《治要》作“不肖”)也。故人願告之而不厭,誨之(“而不”下五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而不倦。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虚受人。”《詩》曰:“彼姝者子,何以告之?”君子之於善道也,大則大識之,小則小識之,善無大小,咸載於心,然後舉而行之。我之所有,既不可奪,而我之所無,又取於人,是以功常前人,而人後之也。故夫才敏過人,未足貴也;博辯過人,未足貴也;勇决過人,未足貴也。君子之所貴者,遷善懼其不及,改惡恐其有餘。故孔子曰:“顔氏之子其殆庶幾乎?有不善未嘗不知,知之未嘗復行。”夫惡猶疾也,攻之則益悛(“益”上《治要》有“日”字,疑“益”字衍),不攻則日甚。故君子之(“之”字原脫,據《治要》補)相求(《意林》作“見”)也,非特(《意林》作“但”。 徐湘琳曰:“《漢魏叢書》本‘特’作‘持’,當誤。”按程本作“特”,《四庫全書》本同)興善也,將以攻惡也。惡不廢則善不興,自然之道也。《易》曰:“比之匪人,不利君子貞,大往小來。”隂長陽消之謂也。

  先民有言,人之所難者二:樂攻(《治要》作“知”)其惡者難,以惡告人者難。夫惟(《治要》作“唯”)君子,然後能爲己之所難,能致人之所難(此句原作“能到人之所難也”, 據《治要》改)。旣能其所難也,猶恐舉人惡之輕(徐湘琳曰:“此句當作‘猶恐人舉己惡之輕’文義方與下文連貫。”),而舍已惡之重。君子患其如此也,故反之復之,鑽之核之,然後彼之所懷者竭,始盡知己惡之重矣。旣知己惡之重者,而不能取彼;又將舍己,况拒之者乎?夫酒食人之所愛者也,而人相見莫不進焉,不吝於所愛者,以彼之嗜之也。使嗜忠言(“忠言”原作“者”字,據《治要》改)甚於酒食,人豈愛之乎(“豈”下,《治要》有“其”字,非是。“乎”字,據《治要》補。徐湘琳曰:“‘豈’即‘其’,不當重復。”然其正文猶重復之。)!故忠言之不出,以未有嗜之者也。《詩》云:“匪言不能,胡斯畏忌。”目也者,能遠察天際而不能近見其眦(原作“能遠察而不近見” 據《治要》改補。《治要》無“能”字),其心亦如之(原注:“一本作‘能遠察天際,而不能近見其背,心亦如之’。”《治要》無“其”字。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‘背’即‘眥’之誤。”)君子誠知心之似目也,是以務鑒於人,以觀得失。故視不過垣墻之裏(《治要》作“裡”)而見邦國之表;聽不過閾槷(原注:“門南旁木也。”)之内而聞千里之外,因人之耳目(“之耳目”三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也。人之耳目,盡爲我用,則我之聰明無敵於天下矣。是謂人一之,我萬之;人塞之,我通之。故知其高不可爲員,其廣不可爲方。

  先王之禮,左史記事,右史記言,師瞽誦詩,庶僚箴誨,器用載銘,筵席書戒,月考其爲,歳會其行,所以自供(徐湘琳曰:“疑當作‘共’,即‘恭’字”按二字可假借)正也。昔衞武公年過九十,猶夙夜不怠,思聞訓道,命其群臣曰:“無謂我老耄而舍我,必朝夕交戒我(“我”字元脫,據《治要》補)。”又作《抑》詩以自儆也。衞人誦其德,爲賦《淇澳》,且曰睿聖(徐湘琳曰:“俞樾云‘且’乃‘目’字之誤。”凡興國之君,未有不然者也。故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恐懼修省。”下愚反此道也,以爲己旣仁矣、智矣、神矣(《治要》無“矣”字)、明矣,兼此四者,何求乎衆人!是以辜罪昭著,腥德發聞,百姓傷心,鬼神怨痛,曾不自聞,愈休如也。若有告之者,則曰:斯事也,徒生乎子心,岀乎子口。於是刑焉、戮焉、辱焉、禍焉。不然(原作“不能免”, 據《治要》改。徐本注曰改而實未改。)則曰:與我異德故也,未逹我道故也,又安足責?是己之非,遂初之繆,至於身危國亡,可痛矣夫(《治要》作“已”)!《詩》曰:“誨爾諄諄,聽之藐藐,匪用爲敎,覆用爲虐。”

  蓋聞舜之在鄕黨也,非家饋而戶贈之也,人莫不稱善焉;象之在鄕黨也,非家奪而戶掠之也,人莫不稱惡焉。由此觀之,人無賢愚,見善則譽之,見惡則謗之。此人情也,未必有私愛也,未必有私憎也。今夫立身不爲人之所譽,而爲人之所謗者,未盡爲善之理也。盡爲善之理,將若舜焉。人雖與舜不同,其敢謗之乎?故語稱“療暑莫如親水,救寒莫如重裘,止謗莫如修身”(原作“救寒莫如重裘,止謗莫如修身,療暑莫如親冰”,據《意林》改乙。《三國志·魏書·王昶傳》(戒子書)引諺曰:“救寒莫如重裘,止謗莫如自脩.”徐本據改“修身”作“自修”,然其正文實未改也。),信矣哉!

  

  貴驗第五

  

  事莫貴乎有驗,言莫棄乎無徴。言之未有益也,不言未有損也。水之寒也,火之熱也,金石之堅剛也,此(《治要》作“彼”)數物未嘗有言,而人莫不知其然者,信著乎其體也。使吾所行之信,若彼數物,而誰其疑我哉!今不信吾所行,而怨人之不信己(原作“也”, 據《治要》改)猶敎人執鬼縳魅,而怨人之不得也,惑亦甚矣。孔子曰:“欲人之信己也,則微言而篤行之。篤行之則用日久,用日久則事著明,事著明則有目者莫不見也,有耳者莫不聞也,其可誣哉(《治要》作“乎”)!”故根深而枝葉茂,行久而名譽遠。《易》曰:“恒,亨,無咎,利貞。”言久於其道也。伊尹放太甲,展季覆寒女,商魯之民不稱淫篡焉,何則?積之於素也。故染不積則人不觀其色,行不積則人不信其事。子思曰:“同言而信,信在言前也;同令而化,化在令外也。”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《後漢書·宣秉、王良傳》論曰:‘同言而信,則信在言前;同令而行,則誠在令外.’章懷注:‘此皆《子思子·累德篇》之言。’《意林》及《御覽》三百九十四又四百三十引《子思子》與《中論》並無二‘也’字,今《子思子》已逸,未知孰是。案此四語亦見《文子·精誠篇》,而《淮南子·謬稱篇》:‘同言而民信,信在言前也;同令而民化,誠在令外也.’言詞稍異。”)

  謗言也皆縁类而作(徐湘琳曰:“俞校云,‘皆’乃‘者’字之誤。”),倚事而興,加其似者也。誰謂華岱之不高,江漢之不長與?君子修德,亦高而長之,將何患矣。故求己而不求諸人,非自強也,見其所存之富耳。子思曰:“事自名也,聲自呼也,貌自眩(徐湘琳曰:“俞校云,‘眩’當作‘炫’。”按《漢書·敍傳上》:“既繫攣於世教矣,何用大道為自眩曜?” 顏注:「言用老子﹑莊周之道何為?但欲以名自炫曜耳.眩音州縣之縣.」是二字相通也。)也,物自處也,人自官也,無非自己者。”故怨人之謂壅,怨己之謂通。通也知所悔,壅也遂所誤。遂所誤也親戚離之,知所悔也疏遠附之;疏遠附也常安樂,親戚離也常危懼;自生民以來,未有不然者也。殷紂爲天子而稱獨夫,仲尼爲匹夫而稱素王,盡此類也(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‘盡’疑當作‘蓋’。”)。故善釣者不易淵而殉魚(《御覽》卷八百三十四作“善釣不易坻而得魚”。“ 坻”,徐本引钱校误作“抵”。),君子不降席而追道。治乎八尺之中,而德化光矣。古之人謌曰:“相彼玄鳥,止于陵阪。仁道在近,求之無遠。”

  人情也莫不惡謗,而卒不免乎謗,其故何也?非愛致(《治要》作“智”)力而不已之也,已之之術反也。謗之爲名也,逃之而愈至,距(《治要》作“拒”)之而愈來,訟之而愈多。明乎此,則君子不足爲也;闇乎此,則小人不足得也。帝舜屢省,禹拜昌言,明乎此者也;厲王蒙(《治要》作“加”)戮,吳起刺之,闇乎此者也。夫人也(此三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,皆書名前策,著形列圖,或爲世法,或爲世戒,可不愼歟(“歟”原作“之”, 據《治要》改)!曾子曰:“或言予之善,予惟恐其聞;或言予之不善,惟恐過而見予之鄙色焉。”故君子服過也,非徒飾其辭而已。誠發乎中心,形乎容貌,其愛之也深,其更之也速,如追兎惟恐不逮,故有進業,無退功。《詩》曰:“相彼脊令,載飛載鳴。我日斯邁,而月斯征。”遷善不懈之謂也。夫聞過而不改,謂之喪心;思過而不改,謂之失體。失體喪心之人,禍亂之所及也。君子舍旃。

  《周書》有言:“人毋鑒於水,鑒於人也。”鑒也者,可以察形;言也者,可以知德。小人恥其面之不及子都也,君子恥其行之不如堯、舜(《意林》作“舜禹”,《御览》卷三百六十五作“堯舜”。 徐湘琳曰:“当作‘舜禹’。上文‘帝舜屢省,禹拜昌言’,舜禹連文,此正承上文而言。《御覽》八十一引此文正作‘舜禹’,今據改。”按正文實未改。)也。故小人貴(“貴”原作“尚”,據《意林》改)明鑒,君子尚至言。至言也非賢友則無取之,故君子必求賢友也。《詩》曰:“伐木丁丁,鳥鳴嚶嚶。岀自幽谷,遷于喬木。”言朋友之義,務在切直以升於善道者也。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,非羞彼而大我也。不如己者須己而植(《治要》作“愼”,疑誤)者也。然則扶人不暇,將誰相我哉!吾之僨也,亦無日矣。故僨庳(原缺一字,《漢魏叢書》本、《四庫全書》本亦然,據《治要》補。)則水縱(原作“縱多”,據《治要》改),友邪則己僻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是以君子愼取友也(《治要》作“愼所友”,無“也”字)。孔子曰:“居而得賢友,福之次也。”夫賢者,言足聽,貌足象,行足法,加乎善奨人之美,而好攝人之過,其不隐也如影,其不諱也如響,故我之憚之,若嚴君在堂,而神明處室矣!雖欲爲不善,其敢乎?故求益者之居逰也,必近所畏而遠所易。《詩》云:“無棄爾輔,員于爾輻。屢顧爾僕,不輸爾載。”親賢求助之謂也。

  

  貴言第六

  

  君子必貴其言,貴其言則尊其身,尊其身則重其道,重其道所以立其敎;言費則身賤,身賤則道輕,道輕則敎廢;故君子非其人則弗與之言。若與之言,必以其方:農夫則以稼穡,百工則以技巧,商賈則以貴賤,府史則以官守,大夫及士則以法制,儒生則以學業。故《易》曰:“艮其輔,言有序。”不失事中之謂也。若夫父慈子孝,姑愛婦順,兄友弟恭,夫敬妻聽,朋友必信,師長必敎,有司日月慮知乎州閭矣。雖庸人則亦循循然與之言,此可也;過此而往,則不可也。

  故君子之與人言也,使辭足以逹其知慮之所至,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,弗過其任而強牽制也。苟過其任而強牽制,則將昏瞀委滯,而遂疑君子以爲欺我也。不則曰無聞知矣,非故也,明偏而示之以幽,弗能照也;聽寡而告之以微,弗能察也,斯所資於造化者也。雖曰無訟,其如之何?故孔子曰:“可與言而不與之言,失人;不可與言而與之言,失言。”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

  夫君子之於言也,所致貴也。雖有夏后之璜,商湯之駟,弗與易也。今以施諸俗士,以爲志誣而弗貴聽也,不亦辱己而傷道乎!是以君子將與人語大本之源,而談性義之極者,必先度其心志,本其器量,視其銳氣,察其堕衰。然後唱焉以觀其和,導焉以觀其隨。隨和之徴發乎音聲,形乎視聽,著乎顔色,動乎身體,然後可以邇(原缺一字,《漢魏叢書》本、四庫本作“邇”,據補。按徐本作“幽”。)而歩遠,功察而治微。於是乎闓張以致之,因來以進之,審諭以明之,雜稱以廣之,立凖以正之,疏煩以理之。疾而勿迫,徐而勿失,雜而勿結,放而勿逸,欲其自得之也。故大禹善治水,而君子善導人。導人必因其性,治水必因其勢,是以功無敗而言無弃也。荀卿曰:“禮恭然後可與言道之方,辭順然後可與言道之理,色從然後可與言道之致。”有争氣者勿與辨也。孔子曰:“惟君子然後能貴其言,貴其色,小人能乎哉?”仲尼、荀卿先後知之。

  問者曰:“或有周乎上哲之至論,通乎大聖之洪業,而好與俗士辨者何也?”曰:以俗士爲必能識之故也。何以驗之?使彼有金石絲竹之樂,則不奏乎聾者之側;有山龍華蟲之文,則不陳乎瞽者之前;知聾者之不聞也,知瞽者之不見也。於己之心,分數明白,至與俗士而獨不然者,知分數者不明也。不明之故何也?夫俗士之牽逹人也,猶鶉鳥之欺孺子也。鶉鳥之性善近人,飛不峻(《御覽》卷九百二十四作“迅”)也,行(“行”字原脱,据《御覽》補)不速也,蹲蹲然似若將可獲也,卒至乎不可獲,是孺子之所以[足困]膝踠足而不以爲弊也。俗士之與逹人言也,受之雖不肯,拒之則無說。然而有贊焉,有和焉,若將可寤,卒至乎不可寤,是逹人之所以乾唇竭聲而不舍也。(此節《御覽》作“俗士之牽逹人,猶鶉鳥之欺孺子。鶉之性善近人,飛不迅,行不速,似將可獲,故孺子逐之不已。俗士以將可悟,終難可移,逹人所以緩脣鳴聲而不捨也”。所據版本或不同,故錄於此,以備參考)斯人也,固逹之蔽者也,非逹之逹者也,雖能言之,猶夫俗士而已矣。

  非惟言也,行亦如之。得其所則尊榮,失其所則賤辱。昔倉梧丙娶妻美,而以與其兄,欲以爲讓也,則不如無讓焉(徐本引錢校云:“按《淮南子·氾論訓》作‘蒼梧繞’。《家語·六本篇》作‘嬈’。《說苑·建本篇》作‘蒼梧之弟’。此云‘倉梧丙’,未知何據?”《劄迻》:“案:丙與繞、嬈形聲並遠,疑當作丙(出頭)字,《一切經音義》三云:‘丙(出頭),猥也。從市從人。作鬧,俗。’蓋嬈、丙(出頭)古今字。(《集韻》三十六《效》鬧、嬈同紐,《說文》無丙(出頭)、鬧二字。鬧見《新附》。疑古止作嬈。)徐書本作‘嬈’,傳寫或作‘丙’(出頭),又譌為‘丙’耳。” 徐湘琳曰:“案,孫說稍鑿。‘嬈’字熟,‘丙’字生,傳寫何故避熟而就生?竊以為‘丙’者,甲乙之次,古人用為寓名,說詳俞樾《古書疑義舉例》。此處以讓兄,故假丙以名之,猶《說苑》之稱弟。”按《淮南子·氾論訓》:“昔蒼吾繞娶妻而美,以讓兄,此所謂忠愛而不可行者也。”高誘注:“蒼吾繞,孔子時人。以妻美好推與其兄,兄則愛矣。而違親迎曲顧之誼,故曰不可也。”其上有“昔楚恭王战于阴陵,潘尪、养由基、黄衰微、公孙丙相与篡之。”仅隔一行,意者徵引或有误也。);尾生與婦人期於水邉,水暴至不去而死,欲以爲信也,則不如無信焉;葉公之黨,其父攘羊而子證之,欲以爲直也,則不如無直焉;陳仲子不食母兄之食,出居於陵,欲以爲潔也,則不如無潔焉;宗魯受齊豹之謀,死孟縶之難,欲以爲義也,則不如無義焉。故凡道,蹈之旣難,錯之益不易,是以君子愼諸己,以爲往鑒焉。仓吾

  

  藝紀第七

  

  藝之興也,其由民心之有智乎?造藝者,將以有理乎?民生而心知物,知物而欲作,欲作而事繁,事繁而莫之能理也。故聖人因智以造藝,因藝以立事,二者近在乎身,而遠在乎物。藝者,所以旌智、飾能、統事、御群也,聖人之所不能已也(原注:“一本作‘聖人無所不能也’。”按徐本脫“聖”字)。藝者以事成德者也(諸本“藝者”下原有“所”字,据徐本删。徐湘琳曰:“錢校云,‘以’上原衍‘所’字,依下句例刪。”),德者以道率身者也;藝者德之枝葉也,德者人之根榦也。斯二物者,不偏行,不獨立。木無枝葉,則不能豐其根榦,故謂之瘣;人無藝則不能成其德,故謂之野。若欲爲夫君子,必兼之乎。

  先王之欲人之爲君子也,故立保氏(徐湘琳曰:“各本‘氏’皆誤‘民’,今改正。”按《四庫全書》本作‘氏’。),掌敎六藝:一曰五禮,二曰六樂,三曰五射,四曰五御,五曰六書,六曰九數。敎六儀:一曰祭祀之容,二曰賓客之容,三曰朝廷之容,四曰喪紀之容,五曰軍旅之容,六曰車馬之容。大胥掌學士之版,春入學舍,采合萬舞,秋班學合聲(《周禮》作“大胥掌學士之版,以待致諸子.春,入學,舍采合舞.秋,頒學合聲”,無“萬”字,“班”作“頒”。),諷誦講習,不解於時。故《詩》曰:“菁菁者莪,在彼中阿。旣見君子,樂且有儀。”美育羣(原缺一字,《漢魏叢書》本、四庫本亦然,按徐本作“羣”,據補。)材,其猶人之於藝乎?

  旣脩其質,且加其文,文質著然後體全,體全然後可登乎清廟,而可羞乎王公。故君子非仁不立,非義不行,非藝不治,非容不莊,四者無愆,而聖賢之器就矣!《易》曰:“富有之謂大業。”其斯之謂歟?君子者,表裏稱而本末度者也。故言貌稱乎心志,藝能度乎德行,美在其中,而暢於四支,純粹内實,光輝外著。孔子曰:“君子恥有其服而無其容,恥有其容而無其辭,恥有其辭而無其行。”故寳玉之山,土木必潤;盛德之士,文藝必衆。昔在周公,嘗猶豫於斯矣。

  孔子稱安上治民,莫善於禮;移風易俗,莫善於樂。存乎六藝者,著其末節也(徐湘琳曰:“俞氏云,‘著’衍文,蓋即上‘者’字之衍也。案俞說是。”)。謂夫陳籩豆,置尊爼,執羽籥,擊鐘磬,升降趨翔,屈伸俯仰之數也,非禮樂之本也。禮樂之本也者,其德音乎?《詩》云:“我有嘉賓,德音孔昭。視民不佻,君子是則是效。我有旨酒,嘉賓式宴以敖。”(見《小雅·鹿鳴》,今本“佻”作“恌”。)此禮樂之所貴也。故恭恪廉讓,藝之情也;中和平直,藝之實也;齊敏不匱,藝之華也;威儀孔時,藝之飾也。通乎群藝之情實者,可與論道;識乎群藝之華飾者,可與講事。事者有司之職也,道者君子之業也。先王之賤藝者,蓋賤有司也,君子兼之則貴也。故孔子曰:“志於道,據於德,依於仁,游於藝。”藝者,心之使也,仁之聲也,義之象也。故禮以考敬,樂以敦愛,射以平志,御以和心,書以綴事,數(《意林》作“教”,非也。《御覽》卷七百四十四作“數”)以理煩。敬考則民不慢,愛敦則群生悦,志平則怨尤亡,心和則離德睦,事綴則法戒明,煩理則物不悖。六者雖殊,其致一也。其道則君子專之,其事則有司共之,此藝之大體也。

  

  覈辯第八

  

  俗士之所謂辯者,非辯也。非辯而謂之辯者,蓋聞辯之名,而不知辯之實,故目之妄也。俗之所謂辯者,利口者也。彼利口者,苟美其聲氣,繁其辭令,如激風之至,如暴雨之集,不論是非之性,不識曲直之理,期於不窮,務於必勝。以故淺識而好奇者,見其如此也,固以爲辯(徐湘琳曰:“固疑當作‘因’。”)。不知木訥而逹道者,雖口屈而心不服也。夫辯者,求服人心也,非屈人口也。故辯之爲言別也,爲其善分別事類而明處之也。非謂言辭切給(《意林》作“捷給”),而以陵蓋(《意林》作“善”,疑非)人也。故傳稱《春秋》微而顯,婉而辯者(徐湘琳曰:“‘者’字疑衍。”)。然則辯之言必約以至,不煩而諭,疾徐應節,不犯禮敎,足以相稱。樂盡人之辭,善致人之志,使論者各盡得其願而與之得解。其稱也無其名,其理也不獨顯,若此則可謂辯。故言有拙而辯者焉,有巧而不辯者焉。君子之辯也,欲以明大道之中也,是豈取一坐之勝哉!

  人心之於是非也,如口於味也。口者非以己之調膳則獨美,而與人調之則不美也。故君子之於道也,在彼猶在己也,苟得其中,則我心悅焉,何擇於彼?苟失其中,則我心不悅焉,何取於此?故其論也,遇人之是則止矣;遇人之是而猶不止,苟言苟辯,則小人也。雖美說,何異乎鵙之好鳴,鐸之喧譁哉!故孔子曰:“小人毀訾以爲辯,絞急以爲智,不遜以爲勇。”斯乃聖人所惡,而小人以爲美,豈不哀哉!

  夫利口之所以得行乎世也,蓋有由也。且利口者(徐湘琳曰:“錢注云,《群書治要》‘且’作‘夫’。”按《治要》所引無首二句,疑此“夫”字乃節自首句,並刪“且”字。),心足以見小數,言足以盡巧辭,給足以應切問,難足以斷俗疑,然而好說而不倦,諜諜如也。夫類族辯物之士者寡,而愚闇不逹之人者多,孰知其非乎?此其所以(“以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。)無用而不見廢也,至賤而不見遺也。先王之法,析言破律,亂名改作者,殺之;行僻而堅,言僞而辯,記醜而博,順非而澤者,亦殺之。爲其疑衆惑民,而潰(《治要》作“澆”)亂至道也。孔子曰“巧言亂德”、“惡似而非者”也。

  

  智行第九

  

  或問曰:士或明哲窮理,或志行純篤,二者不可兼,聖人將何取?對曰:其明哲乎?夫明哲之爲用也。乃能殷民阜利。使萬物無不盡其極者也。聖人之可及,非徒空行也,智也。伏羲作八卦,文王增其辭,斯皆窮神知化,豈徒特行善而已乎?《易·離》象稱“大人以繼,明照於四方”,且大人聖人也,其餘象皆稱君子,蓋君子通於賢者也。聦明惟聖人能盡之,大才通人有而不能盡也。《書》美唐堯,欽明爲先,驩兠之舉共工,四嶽之薦鯀,堯知其行,衆尚未知信也。若非堯,則裔土多凶族,兆民長愁苦矣。明哲之功也如是,子將何從?

  或曰:俱謂賢者耳(徐湘琳曰:“俞樾云,‘俱’乃‘但’字之誤。”),何乃以聖人論之?對曰:賢者亦然。人之行莫大於孝,莫顯於清。曾參之孝,有虞不能易;原憲之清,伯夷不能間。然不得與游、夏列在四行之科,以其才不如也。仲尼問子貢曰:“汝與回也孰愈?”對曰:“賜也何敢望回?回也聞一以知十,賜也聞一以知二。”子貢之行不若顔淵遠矣,然而不服其行,服其聞一知十。由此觀之,盛才所以服人也。仲尼亦奇顔淵之有盛才也,故曰:“回也非助我者也,於吾言無所不悅。”顔淵逹於聖人之情,故無窮難之辭,是以能獨獲亹亹之譽,爲七十子之冠。曾參雖質孝,原憲雖體清,仲尼未甚嘆也。

  或曰:苟有才智,而行不善,則可取乎?對曰:何子之難喻也!水能勝火,豈一升之水,灌一林之火哉!柴也愚,何嘗自投於井?夫君子仁以博愛,義以除惡,信以立情,禮以自節,聦以自察,明以觀色,謀以行權,智以辨物,豈可無一哉!謂夫多少之間耳。且管仲背君事讐,奢而失禮,使桓公有九合諸侯、一匡天下之功。仲尼稱之曰:“微管仲,吾其被髪左祍矣!”召忽伏節死難,人臣之美義也,仲尼比爲匹夫匹婦之爲諒(徐湘琳曰:“一本作‘量’。”)矣。是故聖人貴才智之特能立功立事益於世矣。如愆過多,才智少,作亂有餘,而立功不足,仲尼所以避陽貨而誅少正卯也,何謂可取乎?漢高祖數頼張子房權謀以建帝業,四皓雖美行,而何益夫倒懸?此固不可同日而論矣!

  或曰:然則仲尼曰“未知,焉得仁?”乃高仁耶,何謂也?對曰:仁固大也,然則(徐湘琳曰:“‘則’字當衍”)仲尼此亦有所激然,非專小智之謂也。若有人相語曰:“彼尚無有一智也,安得乃知爲仁乎?”昔武王崩,成王達,周公居攝,管、蔡啓殷畔亂,周公誅之;成王不逹,周公恐之(徐湘琳曰:“‘恐’疑當作‘怨’。”)。天乃雷電風雨以彰周公之徳,然後成王寤。成王非不仁厚於骨肉也,徒以不聦叡之故,助畔亂之人,幾喪周公之功,而墜文武之業。召公見周公之旣反政而猶不知,疑其貪位,周公爲之作《君奭》,然後悅。夫以召公懷聖之資而猶若此乎?末業之士,苟失一行,而智略褊短,亦可懼矣!仲尼曰:“可與立,未可與權。”孟軻曰:“子莫執中,執中無權,猶執一也。”仲尼、孟軻可謂逹於權智之實者也。

  殷有三仁,微子介於石不終日,箕子内難而能正其志,比干諫而剖心。君子以微子爲上,箕子次之,比干爲下。故《春秋》,大夫見殺,皆譏其不能以智自免也。且徐偃王知脩仁義而不知用武,終以亡國;魯隱公懷讓心而不知佞僞,終以致殺;宋襄公守節而不知權,終以見執;晋伯宗好直而不知時變,終以隕身;叔孫豹好善而不知擇人,終以凶餓:此皆蹈善而少智之謂也。故《大雅》貴旣明且哲,以保其身。夫明哲之士者(徐湘琳曰:“‘者’字當衍”),威而不懾,困而能通;决嫌定疑,辨物居方;欀禍於忽杪,求福於未萌;見變事則逹其機,得經事則循其常;巧言不能推,令色不能移;動作可觀則,出辭爲師表。比諸志行之士,不亦謬乎!

  

  爵禄第十

  

  或問:古之君子貴爵禄歟?曰:然。諸子之書稱爵禄非貴也,資財非富也,何謂乎?曰:彼遭世之亂,見小人富貴而有是言,非古也。古之制爵禄也,爵以居有德,禄以養有功:功大者其禄厚,德遠者其爵尊(二“其”字,據《治要》補);功小者其禄薄,德近者其爵卑。是故觀其爵則別其人之德也,見其禄則知其人之功也,不待問之(《治要》上二句無“也”字,末句有)。古之君子貴爵禄者蓋以此也,非以黼黻華乎其身,芻豢之適於其口也;非以美色悅乎其目,鐘鼓之樂乎其耳也。孔子曰:“邦有道,貧且賤焉,恥也。”明王在上,序爵班禄而不以逮也,君子以爲至羞,何賤之有乎?先王將建諸侯而錫爵禄也,必於清廟之中,陳金石之樂,宴賜之禮,宗人擯相,内史作策也。其頌曰:“文王旣勤止,我應受之。敷時繹思,我徂維求定,時周之命,於繹思。”由此觀之,爵禄者先王之所重也,非所輕也。故《書》曰:“無曠庶官,天工人其代之。”

  爵禄之賤也,由處之者不宜也,賤其人斯賤其位矣;其貴也,由處之者宜之也,貴其人斯貴其位矣。《詩》云:“君子至止,黻衣綉裳。佩玉鏘鏘,壽考不忘。”黻衣綉裳,君子之所服也,愛其德,故美其服也。暴亂之君子(《治要》無“子”字),非無此服也(《治要》無“也”字),而(《治要》無“而”字)民弗美也,位亦如之。昔周公相王室以君天下,聖德昭聞,王勛弘大,成王封以少昊之墟,地方七百里,錫之山川土田附庸,備物典策,官司彛器,龍旗九旒,祀帝於郊。太公亮武王克商寜亂,王封之爽鳩氏之墟,東至於海,西至於河,南至於穆陵,北至於無棣,五侯九伯,汝實征之,世祚太師,撫寧東夏。當此之時,孰謂富貴不爲榮寵者乎?自時厥後,文武之敎衰,黜陟之道廢,諸侯僭恣,大夫世位,爵人不以德,禄人不以功,竊國而貴者有之,竊地而富者有之,姦邪得願,仁賢失志,於是則以富貴相詬病矣。故孔子曰:“邦無道,富且貴焉,恥也。”然則富貴美惡,存乎其世也。

  《易》曰:“聖人之大寳曰位。”何以爲聖人之大寳曰位?位也者,立德之機也;勢也者,行義之杼也。聖人蹈機握杼,織成天地(《意林》作“天下”)之化,使萬物順焉,人倫正焉,六合之内,各充(原作“竟”,據《治要》改)其願,其爲大寳,不亦宜乎!故聖人以無勢位爲窮,百工以無器用爲困,困則其資亡,窮則其道廢,故孔子栖栖而不居者,蓋憂道廢故也。《易》曰:“井渫不食,爲我心惻。可用汲,王明,並受其福。”夫登高而建旌(《意林》作“旗”),則其所視(《治要》作“示”, 《意林》作“視”)者廣矣;順風而振(《治要》、《意林》作“奮”)鐸,則其所聞者遠矣。非旌色之益明,非(“非”字原脱,據《治要》補)鐸聲之益遠(《治要》作“益長”, 《意林》作“遠長”)也,所託者然也(《意林》作“所託得地”)。况居富貴之地,而行其政令者乎(原作“也”,據《意林》改。此二句《意林》作“而況富貴施政令乎”)?故舜爲匹夫,猶民也,及其受终於文祖,稱曰“予一人”,則西王母來獻白環;周公之爲諸侯,猶臣也,及其踐明堂之柞,負斧扆而立,則越裳氏來獻白雉。故身不尊則施不光(徐湘琳曰:“光,讀為‘廣’。光、廣古通用。”),居不高則化不博。《易》曰:“豐,亨,無咎。王假之,勿憂。宜日中。”(徐湘琳曰:“語出《易·豐》卦辭,案,今本無‘無咎’二字。)身尊居高之謂也。斯事也,聖人之所務也。

  雖然,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。舜、禹、孔子可謂求之有(徐本脱“有”字)道矣;舜禹得之,孔子不得之,可謂有命矣。非惟聖人,賢者亦然。稷、契、伯益、伊尹、傅說得之者也,顔淵、閔子騫、冉耕、仲弓不得者也。故良農不患壃场之不修,而患風雨之不節;君子不患道德之不建,而患時世之不遇(《意林》作“而患其時之不至”)。《詩》曰:“駕彼四牡,四牡項領。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騁。”傷道之不遇也。豈一世哉,豈一世哉!